散文《尘埃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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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尘埃》

           深秋初冬时节的家乡，天气总是阴霭密布，常常是一连多日不见阳光。一日长久阴沉沉的天空，突然间变得晴朗而阳光灿烂。在这寒冷的季节里是个难有的艳阳天，人们的精神也随之一爽，平时里那些宅居在家的老人与孩子，都会走出门来到广场上晒晒太阳。

          这天我也抱着刚满5个多月大的女儿出门来到了高笋塘广场上晒太阳。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们或独座一偶享受阳光、或零星的散聚谈天说地，或多人聚集高声喧哗、打牌等等消遣着时光，还有的老人带着小孩，小孩在广场上欢笑的跑来跑去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我找了一处有花坛的树下坐了下来。当我小心翼翼的拨开盖在女儿脸上的薄纱，让她那红扑扑的小脸象向日葵一样面向阳光时，旁边一个声音传了过来，“现在的娃儿才是幸福哟”.我顺着话音扭转过脸，身旁是一位垂暮的老者，他两手扶在手仗上，头戴一顶老旧的冬装军帽，身穿一件退了色的旧军绵大衣，满脸皱折密布、沟壑纵横，一双浑浊的目光看着我和我的女儿。


           我笑了笑说：”您老高寿”?老者回答：”今年就80岁了“,接着他又自言自语的说”我是民国16年出生的,算算今年就80岁了“。“那您老高寿呀也是万州人吧！”。老者这次停顿了一会才说：”我老家原来是云阳的，小的时候家里很苦，10来岁时我就在长江边讨生活了，当时我爸爸让我跟一个堂叔一起，为往来川江上的船舶拉纤绳，做了一名长江上的小纤夫。


            1938年的春天，我和堂叔从云阳拉船到万县，船到了万县刚得了船主给的工钱，正准备收拾东西赶回家，把工钱交给爸妈帮补家用时。在万县码头上就与堂叔和其他纤夫们一起被川军拉了壮丁，当时他急切的想找人，帮忙给家里传回一个口信却都没来不及，就被捆绑着拉上了运送军队的船只，随川军一起出川抗日。这些运送抗日川军的一艘艘船只，浩浩荡荡象洪流一样滚滚的沿江而下奔赴抗日的最前线。

        先是在湖北武汉一带抗击日军，由于川军装备极差，但士兵却异常的勇敢、“玩命”，在武汉会战中老人所属的川军部队被成建制全军“覆灭”，由于当时他还年幼，所以堂叔让他打仗时紧跟在他的身后面不要乱跑，在一次战斗中日军的机枪一排子弹打了过来，他被堂叔压到了自已身体的下面，当他从昏迷中慢慢苏醒时，发现自已被堂叔的尸体压得死死的。他挣扎着、哭喊着叫着堂叔、强忍着伤痛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，又被后面赶过来的国军其它部队一起带走了，于是他又随后面的部队并入了第五战区，败退至鄂东南一带防守。


       后来辗转的随部队参加了著名的台儿庄大战。他随着国军南征北战、九死一生的活了下来，好不容易挨到了抗日战争的胜利。他急切的想脱下军装退伍回家去，但是1946年国共谈判破裂内战开始。于是他又被拖入了国共之间的战争之中。


       48年在”三大战役”的淮海战役中被共产党的部队俘虏了，于是他又换了军服调转了枪头，成为了与国民党军队作战的解放军战士了，到了1949年12月他随二野的刘邓大军西湖部队沿江而上解放西南，当部队进入到湖北监利、石首一带战斗时，由于多年的征战让他甚感身心疲惫，战争中生命朝不保夕的残酷，也让他内心早已恐惧不安。


       加上现如今家乡已近在咫尺，多年思念家乡思念亲人之情就愈发的强烈与难以抑制，于是在一次枪林弹雨的战斗中，他跳进了粪坑当了一个逃兵。当历经了千辛万苦、衣衫褴褛的终于逃回了，他曾经魂牵梦绕的家时。距他离家已整整十年了，十年生死两茫茫，在母亲含着泪向他时断时续的讲述这十年的经历中得知，老父亲在他与家失去联系的第二年，就因思念、自责含恨的离世了，临终前告诉母亲一定要等儿子回来，母亲一人含辛茹苦的拉扯着两个年幼的弟弟、妹妹，艰难的在家守望着他能平安的归来。
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这之后他就在家耕田、种地做了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，再后来娶了妻生了孩子，生活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流淌着，他想也许这辈子就是这样生活下去了吧。没想到1957年开始了反右运动，由于他曾经是旧国民党军人、又曾是共产党军队的逃兵，所以就算是他在这偏僻的乡村里，也没能逃避掉政治风暴的击打，于是顺理成章的戴上右派的帽子，拉出去批斗、强制监管劳动，一家人老婆、孩子都因他抬不起头来，在这严酷的政治风暴中，母亲这次没能挺过来，带着遗憾永久的走了，在那漫长而动荡的岁月里，他忍辱负重、担惊受怕、苟且偷生、隐忍的渡过每一天，历经无数磨难之后终于走到了晚年，才随外出务工的孙子赚钱后在万州买了房，又跟随着孙子从云阳农村移居来到了万州。


             听完老人平静的述诉完自已的一身经历后，我们俩一起沉默的坐了好久。我望着我怀中熟睡着的女儿突然间抬头转向问他：“49年那时全国形势已初定，共产党已经取得了政权了呀！您为什么选择在那个时候去当逃兵呢？否则的话您现如今应是离休干部吃喝不愁了呀”。老人听完我充满功利主义、后知后觉的问话时，没有选择立即的回答，而是保持着他那两手扶着手仗、目视着前方一动不动的姿势长久的沉默不语。


          我想或许他是在思考我所问的话吧，又或许是我的话题勾起了他长久的回忆，他想起了当年那些早已长眠在战争中的国军的、共军的战友们……。或许他是在想假如当初他没有逃跑，而是继续留在部队，那他的人生轨迹是不是真的完全不同、辉煌无比？假如当初他没有逃跑，但不幸在战争中殒命了，那守望在家盼望着他归来的母亲又会在怎样的思念？假如真的再给一次重来的机会，这次他会不会还做出同样的选择？可惜、可惜人生从来就没有假如，

        在这浩瀚的人世间里，其实你我大多数人的人生都轻如鸿毛，象一粒尘埃一样随着风而飘荡，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，风会把你吹向何处。又或者是被风吹起到缓缓的落下归于尘土时，一直都是那么的悄无声息、了无痕迹。


2006年10月  晓川于万州。

QIAOEN

一个有故事的老者，见证了时代变迁。。。